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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敏坐在寝间妆台前,新妆初成,顾盼镜中倒影,身旁丫鬟将梳篦家伙收进黄花梨木妆奁。
江嬷嬷一阵风似由外头跑进房里,不到寝间门口便嚷嚷:“原娘子怕是不好哩。”
池敏摒退丫鬟,等江嬷嬷走到跟前,低声问道:“怎地不好?”
江嬷嬷道:“才刚赵忠在园里来来去去,走得鬼赶来似的,回程领了大夫同行。我打发人悄悄跟上,原来他们去流霞榭。”
“他们去流霞榭,未必就是原娘子出事。”
“不是她会是谁?下人生病可请不动赵忠找大夫。”
“没准是玦二爷,他和赵忠主仆向来形影不离。”
“哟,我没想到这茬儿。”
“赵忠神色如何?”
江嬷嬷稍加回忆,道:“和平常没两样。”
池敏道:“那真是原娘子病了,否则赵忠该急了。”
江嬷嬷小声道:“姑娘,原娘子生病,会不会和我们上回赏画有干系?你说过,那时她神色古怪。”
“……不好说。”
早前京城博古斋的内掌柜张娘子按期上门拜访,池敏话里诱导她提到赵野,顺势打听这位画师来历。张娘子说了赵野生平,没漏掉他家失火,妻子失踪那宗奇案。
到得赏画那日,原婉然乍见赵野的《眠犬》,眼泛泪光。纵使她极力遮掩,到底心神恍惚,声气不同于以往,种种异样全教池敏看在眼里。
事后池敏告诉江嬷嬷:“原娘子大抵便是画师赵无拘的妻子。”
她说:“原娘子见着《眠犬》,未览全貌便目泛泪光,这是十分熟悉赵无拘的笔法,认了出来,触动情肠。她对赵无拘如此情份,偏生假作不识得他。依我看,她失踪又住进别业,都非自愿;绝口不提身世,准是受了威胁,有所忌惮。”
江嬷嬷挢舌不下,道:“这等说,那原娘子岂不是被掳来的?捉掳良家妇女,这不是小罪啊。”
“原娘子不只是良家妇女。”池娘子微微蹙眉,“你莫忘记,张娘子说,赵无拘与他异姓兄弟韩一共娶一妻,韩一是副千户,从五品。”
“哎呀,玦二爷捉掳官家女眷,这不是拎着脑袋当球踢吗?”
“玦二爷说他受贵人托付,照料原娘子。”
“那玦二爷也是从犯。”
“兴许他不知内情,也教贵人蒙在鼓里;即使知情,贵人逼迫,他又能如何?”
“姑娘……”
“我并非为玦二爷辩白,以前在许家,上位者倚势逼下位者做帮凶,这等事你难道见少了?”
江嬷嬷左思右想,硬着头皮道:“姑娘,你怀疑过其实并没有贵人这号人物,只是玦二爷的托词。再有,木拉说原娘子和赵无拘的事已有明证,那么她说玦二爷对原娘子……”
池敏思及木拉醉言“玦二爷喜欢原娘子”,面色一沉。
江嬷嬷陪笑:“不论玦二爷究竟是主谋或从犯,他暪着姑娘行事,到底是在意姑娘的。”
池敏冷冷道:“他当真是主谋,纵使在意也大不如前。”
“这……哎,姑娘,你既识破原娘子身世,那时怎不打铁趁热,问她教谁掳来的?说不定她绷不住,什么都招了,我们捋清真相,就犯不着心里七上八下的。”
“彼时原娘子心绪激越,我穷追猛打,万一她受不住,在归去轩弄出事,我们跳进黄河都洗不清。”池敏叹口气,“她强颜欢笑,形景也怪可怜的。”
故此池敏决意暂时疏远原婉然,静观其变,再作计较。当后者日渐露出憔悴光景,她更不欲招惹,坐等赵玦那头如何应对……
今日江嬷嬷提到赵忠引领大夫前往流霞榭,换言之,赵玦人在那儿。
江嬷嬷也意识此事,道:“哎,原娘子早不病晚不病,玦二爷去流霞榭她就病了。”
池敏道:“巧合罢了,原娘子记挂赵无拘,不会对玦二爷动歪心思。”
“姑娘,原娘子动歪心思不打紧,就怕玦二爷……原娘子有点姿色,病中楚楚可怜,更要命了……男人都好弱女子这一口……
池敏抿唇不语,神色更冷。
江嬷嬷又道:“咱们回不了老家,好在这儿有玦二爷,品貌身家不消说了,最难得的是一向没别人。姑娘你才情好,又与玦二爷相识早,不是那刚来的原娘子可比的,隻消略略放下身段,他不会放着仙桃不吃吃烂杏。”
池敏冷笑:“玦二爷来了,我便陪他说话,还要如何放下身段?老家不是回不了,只是路难走。与其讨好卖乖,我宁吃开眉粥,不吃愁眉饭。”
江嬷嬷生怕再说下去,池敏话赶话把话说绝,日后不好下台,便不再多说。幸好丫鬟来报:“娘子,客人进门了。”
池敏抬手示意丫鬟搀起她,向江嬷嬷道:“你随我去迎客。”
江嬷嬷应声,道:“几年没见大姑奶奶,不知她过得如何?”
池敏提醒:“是‘罗大奶奶’。”
江嬷嬷猛省她家姑娘已和许家公子和离,自己不宜再叫许家大姑娘“姑奶奶”,该依她丈夫姓氏及排行称呼。
她改口道:“从前人人说罗大奶奶命苦,爹不疼,后娘不爱,被嫁做继室,没几年夫婿老死,只能守着继子过活。亲家老爷也忍心,嫌女儿命硬,竟不帮扶。”
池敏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正因为许家冷待罗大奶奶,出事才没牵连到她。反而那些和许家往来密切,互通有无的亲友都遭了殃。”
“是啊,谁想得到罗大奶奶和娘家缘薄,反倒逃过大劫,现如今倒吃甘蔗,继子中举,后半辈子有靠了。”
“罗大奶奶好心人该有好报,许家上下一窝势利眼,独独她不对我摆谱儿。”
“不过姑娘会见罗大奶奶,会不会教玦二爷吃心,觉得你和许家断不开?”
“玦二爷要这般小气,不会年年都替八郎传递家书给我。他一向高看罗大奶奶,说许家落难,她不计前嫌,雪中送炭,是厚德之人,晓得她今日过来,还打发银烛备礼送来。”
“姑娘,玦二爷涵养好,心里不痛快不说出口,不见得就不吃醋啊。”
池敏沉吟,道:“还是得和罗大奶奶打打交道,她的继子是举人,这点功名在京城不值什么,不过多条人脉错不了。这几年我不理外务,净顾着书画琴棋诗酒花,如今也该柴米油盐酱醋茶,否则一朝有事,无可用可托之人。”
那罗大奶奶和池敏数年未见,故人相逢,握住她的手,欣然道:“数载未见,你还是旧时模样。”
池敏笑道:“罗大奶奶也是。”
罗大奶奶弯起眼睛,眼角现出细微笑纹:“老啰,快要做祖母的人。”
两个女人从罗大奶奶即将出世的儿孙谈起,言及彼此生活,终于谈及远在老家的亲眷。
池敏问起许家众人安好,问到曾经的妯娌。
罗大奶奶愣住,一会儿反问:“你还不知道?”
“怎么?”
“她们不在了。”
“谁不在了?”池敏半信半疑问道。她在许家足足有七个妯娌,最年长的也犹在盛年,不该早早辞世。
罗大奶奶道:“全不在了。”
池敏大吃一惊:“何时的事?”
“你到京城以后一两年间。”
“八郎不曾告诉我。”
“怕你难过,报喜不报忧吧。”
“她们可是染病?”短短几年折去许多人命,依池敏想来,唯有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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