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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霞榭里,正房檐廊下,赵玦坐在椅上,将紫铜手炉搁在腿上,双手轻捧着取暖;银烛作为流霞榭丫鬟的头领,担了御下不严的过失,跪在檐廊阶下。

院子里劈哩啪啦地响。

嬷嬷举起大板,往她身前伏在长凳上的人打下。板子隔着那人的罗裙结实打在臀部上,清脆响亮,激起板下人吃痛嘶声。

“别打了。”原婉然向赵玦喊道。她给丫鬟按在赵玦身边椅上。

赵玦旁观行刑,一语不发,秀丽的侧脸轮廓面无表情,静止如画。

他不下令,嬷嬷手里的板便举起拍落,周而复始没停过。

“别打了。”原婉然总算挣开丫鬟箝製,由廊下跑入院子,抓住嬷嬷手中板子,不让它落那伏在凳上受刑的丫鬟身上。

然而她就一个人,拦住了这个嬷嬷,其他嬷嬷继续击打另外几个丫鬟,更有几个丫鬟过来要拉她回廊下。

原婉然情急跺脚道:“赵玦。”

夏人习俗,直呼人名讳极其冒犯不敬,院里下人遂有的失色,有的嗔视原婉然。

赵玦头一回由原婉然口中听到自家姓名,深深凝注她一眼,继而低下头,掀开手炉,拿起小铜火箸儿,有一搭没一搭拨搅手炉内里灰烬。

原婉然道:“赵玦,你让嬷嬷们别打了,爬树的是我,又不是丫鬟。”

“这会子知道急了?”赵玦慢悠悠开口,声调漫不经心:“方才在树上怎地不急?”

原婉然不解:“我在树上有什么好急的?”

赵玦不觉将手中小铜火箸儿使得重了,直戳炉壁。

他冷冷道:“是啊,你在树上稳若泰山,全不怕掉下来。”

当时他在地上,眼瞧这村姑攀在树上高处,从容东张西望,把他看得肝火直冒,烦躁难抑。他欲待扬声叫她下来,顾虑她厌恶畏惧自己,万一受惊手抖脚滑,后果不堪设想。权衡利害,他隻得忍气躲在石亭后,直至她下地方才现身。

原婉然闹不清赵玦这番阴阳怪气究竟唱的是哪出戏,胡乱应道:“我身手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那厢语出无心,在赵玦这厢,“你又不是不知道”言下之意说明两人相熟。虽则她未言及这分相熟来自西山那场患难,赵玦却记忆犹新。

自打他们反目,两人碰面不是剑拔弩张,便是形同陌路,此刻他们相处头一遭略略沾了点往日情谊的边儿,好似生出一丝丝旧时的亲近。虽说那丝亲近若有若无,毕竟聊胜于无。

他语气柔缓了些:“善泳者溺于水。”又道:“松树几丈高,一个不小心摔落,不死也残疾。”

他不提还好,一提,辞色重添几分严厉:“丫鬟本该时刻以你安全为念,你爬高涉险,她们拦不成,就是失职。——好生打。”

嬷嬷手中板子不容情落下,有丫鬟吃疼叫出声。

原婉然额生细汗,道:“赵玦,当初我在山上爬树,你不也没拦着我?”

赵玦淡淡道:“此一时,彼一时,况且孤秀岗的松树比山上的高多了。”

原婉然见他油盐不进,咬牙道:“好,你打,尽管打,她们是你的人,又不是我的。说起来,她们帮着你软禁我,我何必理她们死活?你打人,无非存心让我不得安生,我不上当。”说完,走向正房堂屋,掀起门帘一摔,径自进房去。

原婉然回到寝间,坐在床沿摀住双耳。

她心知肚明别业里所有人都算得上赵玦帮凶,自家逃跑决心也坚定如昔。然而丫鬟同是女子,为人奴婢身不由己,这些日子以来,又无微不至照料她,对于她们受苦,她无法全然无动于衷。

不多时,寝间隔扇门响起剥啄声。

原婉然松开摀耳的双手,但听门外赵玦道:“我叫停杖刑了。一会儿大夫来了,便替丫鬟医治杖疮1,她们不会有大碍。”

原婉然连忙爬上临窗暖阁炕上,跪在那儿支起窗户往外望,果然院里掌板嬷嬷皆走了。

寝间门外,赵玦徐徐道:“你趁早打消逃跑念头,别业门禁森严,不是打扮成丫鬟就能混出门去。”

原婉然听得赵玦这般说,心头一紧。

赵玦接着道:“也别想靠衣服颜色遮掩行藏,你骗得过护院眼睛,骗不过看家狗的鼻子。”

原婉然泄了劲儿,屁股往炕面一坐,她特意挑选丫鬟惯用的衣裳样式料子,为的正是伺机乔装出逃。

此外她听韩一提过,细作或刺客或刺探或行刺,会特意穿着颜色近似草木土石的衣服,融进当地景色,躲过窥察。因此她让针线房给她裁了霜色和乌色棉袄。

时序已入秋冬,哪天她逃跑,躲藏在园子内外不拘哪个屋外角落,棉袄可御寒;乌色可混入夜色里,霜色则混入冬季雪景。

赵玦挑破此事,语气平淡,大抵早就看穿她借衣色“雪隐鹭鸶,柳藏鹦鹉”的谋算。

当天,流霞榭的贴身丫鬟换了一批,银烛照旧兼管流霞榭,不过革去两个月月例银。

翌日晨起,原婉然向银烛等丫鬟道:“你们是赵玦帮凶,从此我们两下里桥归桥,路归路,你们少来烦我。”便不让丫鬟们陪伴,独自关在寝间,茶饭懒进。

傍晚银烛进来送饭,问道:“原娘子要不要听戏?”

这必定又是赵玦的主意,原婉然忖道。她看着银烛不言声,能不开口便不开口。

银烛道:“主子吩咐,如若娘子乐意,便叫戏班过来唱戏,给娘子消遣解闷。”

原婉然气不打一处来,她烦闷还不是赵玦软禁她害的?不放她归家,隻招待她听戏,打个巴掌给甜枣,她不稀罕。

原婉然欲待这么说,转念又答应了。

赵玦不等原婉然答应,早吩咐园里搭好戏台,次日一早,银烛便请原婉然过去入座点戏。

原婉然对戏文外行,知道的剧目不多,最记得那回和韩一、赵野一块儿欣赏的《玉合记》2。她点了那出戏,眼圈儿跟着红了。

《玉合记》讲唐代韩翃和柳氏相恋,后来柳氏教蕃将沙咤利强夺而去,几经波折,有情人终于团圆。

彼时听戏,她替柳氏打抱不平,哪里想到自己也教人莫名其妙掳走,夫妻离散。

那《玉合记》开锣不多时,原婉然细瞧戏台伶人,问银烛道:“向例朝廷规矩,隻许男伶登台唱戏,怎地这戏班皆是坤伶3?”

银烛道:“外头规矩是如此,不过家里养的戏班不受此限。”

“家里养的戏班?”原婉然吃了一惊:“她们也是别业的人?”

“是。”

原婉然本来挺直的背脊颓了些。

戏班登台唱戏必要带上许多箱笼,装载衣饰和道具。原婉然遂在小纸条上书明自身来历及被掳遭遇,揉成纸团,指望戏后要求参观后台,没准撞上旁人眼错不见的大好时机,可将纸团扔进戏班箱笼。

等戏班家去整理衣箱,发现这纸条,通报官府和韩一兄弟俩,她便有救了。谁知道,戏班也在赵玦手下讨生活。

原婉然无心听戏了,不过坐在椅上不动。

戏甫开场,她便走人,一来形同羞辱台上那班认真演出的伶人;二来赵玦又要猜中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假听戏,真求援,对她看守再严上一层。

原婉然回想《玉合记》情节,请领班跳过前头几出戏,由后几段演起。

戏台上搬演悲欢离合,堪堪演到其中一出,沙咤利的丫鬟劝柳氏:“夫人。你隻不从俺老爷罢了。却这般愁闷怎的。俺府中金浆玉馔。绣闼锦衾。好生受用。老爷分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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