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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家老宅有两处惩戒族人的场所,叫做明室的位于地下,供奉着用来执行家法的各式刑具,叫做暗室的位于地上,半米厚的墙壁隔绝了光、热、声音,以及外界的一切。
裴怀青在30岁,也就是他彻底接手裴家的前一年,最后一次进入暗室受罚。
那时候他已经许多年没被罚过了,他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日薄西山的老家主也只能避其锋芒,若不是那件事情实在闹得难看,不会有人来触他的霉头。
在裴氏集团一次公开的活动上,一个看起来就很“廉价”的女人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闯进来,声泪俱下地说是裴怀青的儿子,求裴怀青教养他长大。
裴怀青记不起这个女人,但意外地并没有太怀疑她说的话,他确实有过一段很乖谬荒诞的日子。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会场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裴怀青的特助最先反应过来,阻止女人、控制现场的记者,场面倒还算不上混乱。
有人偷偷拿出手机拍照录像,裴怀青没在意,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女人拉着的孩子。
一个漂亮的孩子,穿着打扮也很漂亮,和女人不像是同一世界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裴怀青问。
“郁尧。”男孩直视他,在形容枯槁的女人的衬托下,显得更漂亮了。
“要跟我走吗?”裴怀青又问。
郁尧抬头看了一眼女人,没有太多情绪地松开女人的手,不徐不疾,漂漂亮亮地走到了裴怀青身边。
裴怀青喜欢漂亮的东西,他心情很好地笑了笑,弯腰把郁尧抱起来。
有个记者忍不住举起相机,快门声突兀地划破了大厅里的空气。
照片当然没能流传出去,当天下午,一众新旧媒体用千篇一律的话术报道了裴氏集团的活动,网络上没有只言片语提到那场闹剧。
但舆论控制得好并不意味着裴怀青不用对这件事情负责。
老家主甚至不用自己派人去查,第一时间就有有心之人把那个女人的身份经历送了上来。
郁宁,一个“廉价”的妓女。
出生在西南深山的可怜女人,漂亮、努力,但是不幸。
父亲重病缠身,母亲贪黑起早种些蔬菜去镇上卖,下山的时候摔断了腿,还有一个不学无术的弟弟。
是个普通得有些老套的故事,老套到可以拍一部用来冲奖的文艺片,这个故事中唯一离奇的地方,是他居然遇上了裴怀青。
他们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裴怀青这样出生的人,出现在郁宁挣扎求生的那个小县城都是一件让人想不通的事。
有心之人查不出来裴怀青为什么会和郁宁有交集,裴怀青自己也想不起来。
他那两年的精神状态不是太好,有时候早上醒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百无聊赖地听着老家主质问的话,裴怀青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些片段。
剥落的墙壁,潮湿发霉的木质桌椅,出来卖身但是眼神竟然很干净的女人。
老家主手中的紫檀木拐杖重重敲在地上,问裴怀青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裴怀青摇摇头,笑着说没有。
他的态度激怒了本来准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家主。
先明室,后暗室,给即将接手裴家的新任掌权人上了一整套家法。
鞭刑和杖刑都只是走个过场,裴怀青第一次毫发无损地从明室走出来。
而当他准备进入暗室的时候,管家竟然把郁尧领了过来。
“你来干什么?”裴怀青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孩子。
“我来替你受罚。”郁尧攥着管家的手,慢条斯理地说。
裴怀青明白了,这个小孩子不仅漂亮,而且非常聪敏。
他从佣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并理解了正在发生的一切,他带着某种目的,来讨好裴怀青。
裴怀青弯腰捏了捏郁尧的脸,笑着说:“也对,都是你害的,那就你去受罚吧。”
郁尧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松开老管家的手,站在原地等待有人来带他去受罚。
“你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吗?”裴怀青玩味地问。
郁尧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害怕吗?”
郁尧顿了一下,更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裴怀青笑出声,单手把郁尧抱起来,在管家的目送下,大步走进暗室里。
不用一个人去受罚,郁尧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他趴在裴怀青肩上,默默搂住了这个陌生的男人。
暗室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隔绝最后一点光亮。
郁尧被放到地上,他向后一扑,但是什么都没扑到,无边的黑暗里裴怀青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
“你在哪?”郁尧急得追出去,黑暗剥夺了他的平衡感,让他狼狈地摔倒在地。
“你去哪了?”郁尧趴在地上,要哭不哭地问。
他虽然生长在一个不堪的家庭,但是却得到了比平常人家还要多的爱。
郁宁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庇护着他,把他养得坚强又脆弱。
豆大的眼泪砸在地板上,郁尧吸吸鼻子,双手撑地自己爬了起来。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太可怕了,黑暗里似乎随时会有怪物冲出来。
“你在哪啊?”郁尧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哭腔。
没有人回答他。
郁尧伸出手,小心摸索。
他安慰自己不怕,他是大孩子了,要勇敢一点。
可是眼泪却停不下来。
他停下来哭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找。
过了大概半小时,郁尧才摸到裴怀青的腿,大哭着扑进裴怀青怀里。
“你怎么不说话啊?”郁尧哭着埋怨。
裴怀青倒也没把人推开,抱着他走到远离门的墙边坐下。
什么都没有的空间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难熬。
“你叫什么名字呀?”郁尧哭得有些累了,搂着裴怀青的脖子,突然很小声地问。
“你妈妈没有告诉你吗?”裴怀青语气不耐地反问,什么都没有的空间里,挤满了各个时期的他自己,拥挤得让人心烦。
郁尧敏感地察觉到了裴怀青的情绪变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惴惴不安地说:“没有。”
“我叫裴怀青。”
郁尧跟着重复了一遍,黏黏糊糊地说成了“裴还青”。
过了一会儿,郁尧忍不住又问,“这就是惩罚吗?”
“是,害怕吗?”
郁尧在黑暗里点了点头,他很害怕,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贴着裴怀青耳朵,发着抖,但是声音很清楚地说:“你别怕,我保护你。”
裴怀青被他的童言童语逗得大笑起来。
周遭那些沉默不语的他自己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怀里这个和他血脉相连的陌生孩子。
“你想要什么?”裴怀青问。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郁尧愣了愣,张开嘴,还没说话,又是一串眼泪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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