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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归咎于夫婿惫懒松懈,动辄责骂,公然侮辱。罚跪、啼铃都是家常便饭,导致其双腿伤残,卧不能起,后又多次令军士殴笞,以履挞其面,几乎致死。那次以许国妇为首,一干重臣弹劾东宫,称其秉性空虚,本薄操行,自渊世女薨逝以后,失志慌惚,屡惊圣驾,殆将倾覆,不若尽快禅位,使其全完,保育名节。陛下默默良久,就此事移交有司按查,致之于理。陛下不肯废黜东宫的态度已然呼之欲出,守阙殿下固然刚强,到底还没有太大的实权,禅位之事亦被看作小儿胡闹。两相权衡之下,太女夫婿只得顺应陛下,自称言有违错,不肯状诉东宫之过,此事不了了之。自那以后,东宫守阙虐待夫婿的行为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愈发尖刻,迁居行宫后,甚至一度将太医拒之门外,不许为其问诊。守阙殿下投湖当天,阔海亲王夫白姓按往常惯例造访行宫,为太女夫婿送药治伤,不多时便离开了。虽不曾见过太女,但这个节骨眼儿上,陛下对亲王和白家有所怀疑,也在情理之中。你是阔海亲王旧部,幺娘,你的证词对亲王来说至关重要。一直以来,我对阔海亲王苛责你一事都有所耳闻,然而阔海亲王固然喜好功名,却不结朋党。幺娘在此紧要关头如此缄默无闻,只怕有人要怀疑你引风吹火,搅弄时局。”

第二次相见,殿下醉倒在莲池边的苇丛中。她将太女送回寝殿,暗室中玉体横陈,酒器倾翻,绫罗绸缎微光粼粼,铺陈满地。将太女放在榻上,北堂岑即欲离去,容姃忽然勾住她的腰带,莹白腻细的手臂搂住她的头颈,说‘我的婋儿是独一无二的,你明白吗?’

那目光中满是绝望,与白天在万岁殿朝会时判若两人,脱下厚重的袿袍,她竟如此病骨支离。北堂岑有片刻愣怔,顺势在床畔坐下,容姃说‘母皇不在乎,她只想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再有世女,过继的也行,在我的膝下,唤我母亲就行。朝臣不在乎,视我如驾车之马,纵使背疮足瘸,不能拽载,仍然鞭策,只要我还能起床,能喘气儿就行——可是我不行。她们说我迟早要登基坐殿,皇帝不能没有嗣女。我总是难以自持地想到婋儿,她只比姬四小一岁,如果婋儿还活着,也到该听政的年纪了……我有多思念婋儿,就有多厌恶其她女孩儿,因为她们都不是婋儿,她们都还活着。’

在内心至深处,陛下知道太女对渊世女婋有着庸俗的盼望:幸不不幸无法秤量,世女婋死于平凡的疾病,然而就算世女婋的不幸能成为换取和平的最后一次加码,成为两代盛世短暂的间奏,就算世女婋的夭折能够让本朝八风不动,万古长青,容姃都仍然希望她的女儿能健康平安地活着——甚至将因缘颠倒。

‘陛下不是不在乎您的婋儿,殿下。陛下只是更在乎您,她以为只要再得一女,您就会好起来了。’北堂岑很难不为世女动容,于是托住她的后背,承担了她的重量,‘您病了,殿下。’世女身上总是滚烫得不正常,皮肤敏感异于常人,北堂岑怀疑她服用了某种药物,看她的状态,这药物不一定对神志有利,但定然对身体有害。

‘婋儿死后,她们说我听信觋男谗言,令承光殿上下三百仆侍为之殉,往见鬼神,穷尽碧落黄泉,只为找回婋儿,反本还婴,重新投入我的腹中…我只是伤心,我没有发疯,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太常寺九殿巫祝尚且不能起死回生,区区觋男,岂能通神?’容姃双手搂住了她的脖颈,在她微微发凉的脸颊上厮磨,低声道‘我只是想那么做而已。我憎恶这世上所有的活物儿,我想把他们都杀了。婋儿才死了三天,她的尸骨未寒,那些欠骟的贱货就开始劝我节哀顺变,什么身死如风火散,还会再有的。他们都不在乎,只要太女还在,死了一个太女世女,又算得了什么?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是我的孩子死了?凭什么只有我在哀伤?’

她的情绪荒惑,神色迷离,确有一瞬间真实地问询,试图求索答案。‘您太爱您的婋儿了。’北堂岑心胸一窒,几乎陷进她的目光中,随后略微别开脸,低声道‘我是母亲最幼的女儿,也是母亲唯一幸存的女儿。我的母亲告诉我,哀伤是创生的代价,殿下。世人恒常如此,总像接纳可能再也不会愈合的创口那样,接纳自己的生命。’

容姃徐徐躺下,指尖仍在北堂岑的脸颈游离。轻薄的纱衣顺着肩头滑落,北堂岑注意到她的颈窝有一粒红痣,随着呼吸而起伏,荧荧惑人,‘母皇不让我禅位,她一直在逼我,让我更痛。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母皇很爱我,像寻常人家的娘亲那样,送我小花、小草、小石头,抱着我看星星,告诉我为什么夏天昼长夜短,冬天昼短夜长。以前我娘爱我,大概就像你娘爱你。我也想那样爱婋儿…那些幻想出来的情景对我来说太具体了,不曾有过的回忆,在我脑海里萦绕…不过…’容姃说着说着,困顿地闭上眼,在阵阵恍惚中重又睁开,语气倏忽沉静下来,‘也没人在意。这是软弱、怯懦的表现,连我娘都很不齿,她说还会再有的。可再有的这一个,又不是我失去的那一个…她们把我当什么了?她们如同扁虱依附于我,吃我的肉,喝我的血,从我出生的那一天就在我的身上加注,因此生怕我倒台,影响她们攫金获利。所以她们说太女是国之根本,不可随意废立,堂而皇之地逼迫我再次成为母亲,甚至为此竞逐。我的婋儿死了,她们的心思就又活了。她们所有人都希望下一位太女世女与她们有血脉上微弱的连结,只管将她们那些倡夫儿子送来我的身边,漠视我的痛苦和抵触,把我当成治国的工具,当成博弈的棋子。我是太女,是储君,是娲皇的后裔,可我偏偏就不是人!’

她在外喋血鏖战时,这些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似乎也没有过得很舒坦。一股热血涌上天灵,凸凸地跳个不停,惊诧之余,北堂岑竟从五味杂陈的思绪间感受到些许心理上的平衡——随即是恶寒。那种隔岸观火、昧着良心的愉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她意识到自己正身在此山中。

容姃拧身趴在床边,如瀑的长发逶地,拾起靠枕掷向殿内,随即抚上了她的腿面,攥着她的衣领缓慢欺身上来。微光悉数掠过眼尾,暗室地上横七竖八、彼此依偎的少男逐渐醒转,面容姣好,梨涡如醉。太女像蛇一样缠绕她,长发湿冷地划过她的皮肤,与她紧密相贴,‘因为我娘也不是人,小将军。我娘是皇帝,人于她来说不过为了实现目标所运用的工具。王正召方,屠戮藩民以获得栖居之地;容民蓄畜,以便供养她庞大的家庭;招兵买马,靠军械和武力保证她权力的运用。我是她的女儿,我很了解她,若有人挡住她的前路,不论是谁,不论她们关系如何,只要没用,就会被牺牲——难道娘不爱我吗?不啊,娘爱我,可小将军,这人世是靠爱来运行的吗?人们相互角力,试图彼此支配,人们通力合作,试图支配她者,如果这就是爱的底色,那么人世确是靠爱运行。小将军啊小将军,我自幼受宠,被上位者以爱的权力支配,所有的同情心都不过是虚妄。习惯了御座上的生杀予夺,区区木偶,也差点要以神自居了。’太女攥紧了她的手臂,尽管瘦削,却仍然很有些力道。东宫守阙说着她听不懂的话,面上犹然是笑着的,幽微的冷光之下,一种半透明的、水似的艳美漫上双颊。北堂岑不由皱起眉,然而太女的皮肤是那般脆弱又敏感,带来如玉的温润触感,轻柔地碾过她的颈项与耳鬓。阴冷的暗室之中,太女身上高热,为其所抚触的感觉很好。长久积压的疲惫涌上关节,她鬼使神差地搂住了太女的腰身,迟滞与迷惘聚集在眉心,她顺着太女的意愿徐徐倒下,被吻住了双唇。

她忘记躲避,太女唇齿含糊,在她耳畔低声说‘你以为三圣仅仅是神、是天上的皇帝吗?不对,三圣是我娘在天界的化身,就好像我娘是三圣在人间的投射。我娘是万物的主母,是道德的完人,是受上苍委派,承载着救生使命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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