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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四皇姨在皇姥姥的跟前陈情,颠来倒去就是这么一个理由:她常年在母亲的胞络中安睡,耳濡目染的是圣人教诲与天女明德,却犯下难以容宥的重罪,定然是新合为胎时受到了生父的累害,才会滋生这般瑕质。姬莹婼知道皇姥姥会宽恕四皇姨,原因嘛,就和容姃姨母投湖以后,她褫夺诚惠皇后的位号、追废为御夫一样。容姃姨母勤政为民、知人善用,对时局洞若观火,处事滴水不漏,这都是皇姥姥一手培养。而傲慢骄纵、贬损姊妹,甚至于折堕后性情酷烈,辱没夫婿,殴死宫人,沉迷于酒色丹药,为所欲为,也都是皇姥姥纵恶容让。即便心知肚明自己有错,皇姥姥还是迁怒于早逝的诚惠皇后,全然不论当年是怎样一心偏爱:诚恭皇后尚在人世,她就已先诏赦天下,追封诚惠皇后。

从东暖阁到后殿短短百步路,姬莹婼神思忙荡,笃笃有声的步伐在昏暗的穿堂中回响,压抑如同阴雨天。从前她问过皇姥姥,如同母皇那样的悲剧究竟为何会在寰宇间上演。皇姥姥说这其实也寻常,天下女子,只要决定生育,都是一样的,所谓朱门寒户、高低贵贱,也只不过是强加于人的叁六九等,是母神偏疼某位女儿。哪怕她的母皇长养在宫闱,寒暑不惧,衣食无忧,在生她时也仍然痛贯六经。只因生命是贵重的,而非任由生杀的游气与尘埃,只因人是人,对死亡、疼痛、分离、永别的悲伤与恐惧之情,总是在幸福和满足后接踵而至。

人生注定是悲惨的,这才使得文字和语言有了偏义。离合悲欢如何无情?使人愤恨的仅是‘离’与‘悲’而已。四皇姨破罐儿破摔时总说‘一生浮梦,浩荡百川,任她流水向东西’,尽管嘴上不承认,但她心里想的就是西。否则江海东逝,日夜无歇,流年偷换,无有穷极,何故单独拎出来提一嘴呢?

穿堂正对着后殿‘坤乾生始’的匾额,透着灯火的明瓦之下,枯死的飞蛾层层迭迭。姬莹婼停住脚步,十余名带刀禁卫前插手侍立的是北堂雾豹,御赐的錾金战刀抱在怀中,正二品的武职官服是宝花狮子纹的深紫绣袍,与其格外相称。见她原地驻足,并未上前,雾豹愣了一会儿,将佩刀递给身旁同僚,朝她走过去。

“陛下何念?”雾豹站定在门槛前,单膝跪地,手肘撑于膝上,抬起头凝望着少帝的双瞳。她不语,沉默如积金,片刻,往后让了两步,低声道“进来。”

其实北堂雾豹大概知道是为着什么事,她起身踏进穿堂内,回身阖门,横起九龙锁。下午时候,陛下忽然问她,日后给皇女取什么名字好,问完便翻着字典挑了几个,说姚字很好,美哉德乎,姚姚者乎。媖还可以,两山相重,英华沉浮。嫬也不错,以己度人,以心度物,疆嫬而行,仁也明也。那时雾豹没有谏言,只说都好。

“弘涎殿后殿的匾额之后,有我的遗诏。”姬莹婼已和两位皇姨商量过了,峡藩府徽王家中有四房姊妹,第叁房娅孙时年廿二,育有一女,元德充美,堪当大任。若她罹难,则需要北堂雾豹亲往迎接徽王娅孙进京,万一政局不稳,苏家五虎虽勇猛却年轻,没准儿还要起复北堂小姨,周旋诸方势力。姬莹婼拢了拢寝衣,感到颇为气结,吩咐道“增派人手,封锁弘涎殿,擅闯宫门,徒两年,殿门,徒两年半,持杖者名加二等,立斩无赦。”

“是。”北堂雾豹颔首领命,长睫缓慢扇动着,徐徐抬起眼帘,道“从前在大营里,常听娘说心不可随物而转,心转则境随,须是波涛夜惊而明河在天,阴霾翳空而丰草争茂。陛下心神不宁,恐与先帝作后尘,生育一事,理当叁思而行。”

“我已传过口谕,将严侍郎迁至永乐宫偏殿,以待来年秋狝。我若翻覆无常,举棋不定,他要被人锉磨到什么时候?”

雾豹的双眸如星如火,道“那又如何?”

姬莹婼被她噎了一下,叉腰,又放下,觉得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儿。“但我…”姬莹婼话到嘴边,忽然有些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她往后瞥了两眼,席地坐下,抱住了胳膊,道“太医说我身体很好,而且我并不是在考虑是否生养的问题——雾豹,你坐。我只是很怕,我既怕痛,又怕死,还怕生病。”

“庄宗武皇帝,不也是过继来的嗣女么。”雾豹挨着姬莹婼坐下,“我不明白。既然害怕,为什么义无反顾地踏上分娩的战场?”

“雾豹,你知不知道,孩子在出生之前,其实是不存在的。”姬莹婼偏转上身,掌心贴住她浑圆的小腹,“虽然它现在就在你的肚子里,可直到降生的那一刻,它与你才分开成为两个人。我想要一个亲生女儿,因为我爱我的女儿,此时此刻,我正感到自己爱她。这么说来其实很奇怪,难道人真的有可能爱上无形无质、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陛下。”雾豹的眉头紧锁,低下脸,摩挲着少帝的腕骨。

“听说叁姨因为替呈娇感到悲哀,而加倍补偿地爱她。有时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活在这世上,娘和姥姥相继离世,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能像娘一样怜悯我。虽然是皇帝,你听了这样的话可能觉得好笑乃至于不屑,但我从六岁登基至今,时常觉得苦不堪言。云麾将军每年长假都带夫婿与男儿游山玩水,遍访名胜,我连一个男孩儿都还不如,遑论朝中其她权贵千金。我有需要宣之于口的感情和诉求,所以哪怕我的女儿还不存在于这个世上,我也仍然爱她,可怜她,比任何人都更谅解她的孤独和惶然。”

昏暗中的沁冷格外稠密,沉重而悲哀的情绪从骨骼的缝隙中渗出,侵蚀肌理。根植于心的创痛随着少帝每次呼吸而生长,漫长的凝视中,雾豹疑惑于少帝光华摄人的双眼,她们之间好似隔着极深一片湖。几霎眼间,热泪从眼睑滚落,波粼间的悲哀呼之欲出,雾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落泪的人是她自己。姬莹婼顿感哑然,目光中透露几分无奈。她侧过身,靠进雾豹的胸怀,仰着脸伸手擦拭她面颊上的泪痕,问道“你们北堂家的女人,眼窝子都这么浅吗?”

“娘比我浅多了。”雾豹收拢双臂,拥着姬莹婼,说“她老人家嗷嗷哭。”

夜静如许,姬莹婼感受到雾豹的心跳隔着骨与骨的缝隙撞进了她的肋侧,她望着雾豹潮红的眼眶,觉得自己有些被感染。如果是命数,那么终有一日会到来,可在那之前,她要去试一试。

“我知道她不存在。她是我的幻想和期待,与其说是可怜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不如说是在可怜自己。她现在还只是‘我’,是受到母亲包容的、出于渴望与爱才降生于世的‘我’。她并非依附于我胞络中的新生,而是‘我’籍以新生的胞络。”姬莹婼在雾豹怀里寻找到一个很舒服的姿势,将脑袋垫在她的胸前,环抱着她的腰,并拢的双腿架在她的腿上,低声道“我希望她来到我的身边,雾豹,我想将她生下来,好好地养大。因为太爱自己,因为不想自己的神魂继续在这世间的苦难中颠沛流离,所以才迫不得已地让肉身踏上战场。”

“失去母亲时的悲痛与恐惧,我渐渐地已想不起来,娘像抚养亲生女儿一样抚养我和冥鸿,为我姊妹遮去人世所有的风雨。我感谢娘的养育之恩,极力地想要报答她,因此我也想像她收养我姊妹一般,收养那些无母的孤儿,令她们不受饥寒、疾病与孤独的侵扰。比起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这更能给我带来慰藉。”雾豹摸出缀着玉刀的金质细链,从脖颈间摘下,携着体温搁入姬莹婼手中,缓缓替她握住手掌。

“亡母遗物,陛下。我相信亡故母亲的英灵始终庇护着我,我也相信在我无法扈卫随行的身体以内的战场…”雾豹将她的头颈搂在怀中,晃动的幅度轻微而和缓,如眠小儿的摇篮。

“——莹玉。”少帝低声纠正她。

“身体以内的战场。”雾豹将她褪去绒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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