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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这便是您的箱笼了。”车行的主事娘子带着人点了点数,“拢共二十七箱,都在这了,劳烦大人清点一番,结了钱我们好回去交账。”

“好。”李明珠叫了贴身小侍一同清点了一番,足数,封条也没有动过痕迹,“劳烦娘子了,这是先前谈好的价钱,剩余这些给娘子们买酒吃。”他从衣襟里掏出钱袋来,依着数点了几星银两交予主事娘子,“箱笼卸在门内就是。”

主事娘子瞧了一眼,这宅子是御赐的叁进院,后头附了个小园子。本来这宅子是先帝朝宋员外郎在京里置的宅院。这位宋员外郎攀上了宋常侍的亲缘,自称为宋常侍远房堂亲,得了提拔才办下这么一座精巧小院。谁知宋常侍得势不过两年余便被一剑刺死司天台,今上一路清算宋常侍余党,自然这座宅子也早被抄入了户部,如今却是又赐给了眼前这位大人。

园子里早有人来修整过了,花木房舍或替换或修葺,全然不见空置了近二十年的样子。主事娘子暗叹,到底是宫里派人来监造,瞧着比外头富户园子精巧得多。只可惜眼前这位大人随侍不过两人,连搬入新宅也要挑了七月七的公休,怕是将来照看不了这么精巧的园子,实在可惜了些。

“哎,大人这是说哪里话,还得谢谢大人看顾咱们生意。”主事娘子指挥着人将东西卸了,大手一挥喊了一声“收工”,叫人将车赶出来,“咱们这就走了。”至于这位李大人带着两个贴身小侍怎么整理这二十七个箱笼,那又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待人走了,李明珠才开始检点箱笼。他先同两个小侍搬了衣物到卧房里放了,才又去理书箧。宫里早早遣过人来将宅子里里外外打扫过了,连帷帐都是与禁中同等用度——这自然都是圣人手笔——只等着人搬进来。李明珠轻声叹气,挽起衣袖叫小侍先抬了一个柳木生漆的箱子道:“这一箱放去书……还是放卧房吧。”

“公子,真放卧房啊?”小侍掂了掂箱子,“我记得这箱是书信。”

“嗯,放卧房去,那屋里还有个暖阁,拿西暖阁辟作小书房,放那里。”他另从旁搬了个稍小的锦盒一同走过去,“这些放书斋不合适。”

“哎哟,瞧您宝贝得什么似的……那盒子我来拿就成了,您还亲自搬,咱们家虽然紧巴,公子,可到底也不缺一件官服。实在不行……您、您和本家示个好,自然咱们就搬回去了。”

“……”李明珠瞥了他一眼,“我和江阳李氏已经没关系了,你不用再提李家。日子紧点一样也能过。”

“您这真是……寻常像您这般出身的公子们哪个不是不及冠龄便早早寻了贵女配了,就您还在官场上混,又混得艰难,如今年纪大了,做人正室没得贵女愿意收您,偏有个四品官职在身,自降身价做续弦侧室又更不能够,那身份差些的寻常女子愿意入赘,可您又瞧不上。”

“……你若恨嫁我可以问问本家有没要娶夫的替你留意。”李明珠声音冷了几度,“我是不会嫁的。”

“公子您别生气,我不是要气您,就是……您总得考虑着些,总不能……”小侍压低了声音,“总不能抱着这箱子过一辈子。人家贵女左拥右抱的,哪还记得您呀。”

李明珠脚步顿了一下。他身上一凛,过了片刻才道:“……你看过书信内容?”

“哪用得着我看呢公子,您上次吃醉了酒被人诓了话,谁不知道……”小侍撇了撇嘴,“您是为官的,消息比我灵,见的比我多,那位贵女如何总不比我清楚。”

李明珠于是叹了口气。是他醉酒说了胡话,也不晓得有没有惹她恼怒。她是天子,喜怒不可形于色,虽那之后也未见得待他有所不同,可她究竟作何想法,却无从得知。

“公子……”

“我早过了年纪,我也……”不会嫁给她。要入她后宫,自便须弃了这身功名,自此胸襟抱负全要抛洒,只能为一个内爵……若他真想如此,早在那年春闱前,便早随她入宫去了。

那时他还是大族李氏的公子,李氏族长有意送一位族中儿郎入宫为侍,偏可巧圣人亲临李氏府邸时一眼瞧见他,笑道“你家这小郎倒很有些先皇后年轻时候气度,朕在国子监见过的”,李俊如何等人物,当下便起了心要送他入宫。

彼时襄王案才结了不久,宗室被诛者十有七八,不少奏疏请皇帝广选儿郎充实内廷以便襄助后嗣,更有许多人想借此攀上后宫方便仕途。皇帝无可无不可地打太极不表态,自然便有人以为她是为仰仗崔氏,愿先送上后生让她私下纳了,日后再作打算。

李俊如便是此类,见圣人有意——又是说有先皇后气度——很快便来与他这后生商谈入宫事宜。

可与她在国子监几面,实在是个乌龙。她是微服往国子监瞧学生,换了身青袍襴衫便往空桌上坐了,只听年轻学生与老师辩经。

江学士的实务科惯来吵闹。江学士本人是个古板性子,却喜欢学生提出己见,坚持治下须得亲身体验民生疾苦,晓得民人度日琐事方能为用,不可尽信成书。他还是今上即位后又请回来在国子监任教,专攻实务一科。皇帝也是江学士学生,自然是早与学士打了招呼在后头听讲。

“喏,我看你写了许多,怎不去与江学士辨明呢?”趁着前头另几人与江学士讨论外敌与朝贡时候,她忽而凑过来瞧了一眼。

“我觉得他们说的都不对,不想和他们一起辩。”少年小郎还是盛气时候,说话也格外不饶人些,“他们总说什么我们兵强马壮,漠北人是来打草谷的,给些赏赐打发掉就是,但他们根本不知道北疆几州每年打草谷时候农人都苦不堪言,商队也要损失许多。更别说我朝养兵靡费,饷银全仰赖税赋。如他们所言,则养兵要耗走税赋,赏赐要舍去税赋,漠北人来抢劫更让百姓交不起税赋。桩桩件件,全是自百姓身上搜寻而来的民脂民膏,长此以往我朝对外军备废弛,对内百姓苦不堪言,又与前朝何异?况且若真有他们说的那么轻松,陛下从前潜龙时又何必亲驻苦寒之地?”

于是面前女子掩面而笑:“如你之见,该当如何?”

“开边民之市,如前朝设榷所,我朝军士除护佑城池而外另驻市中;漠北使臣来朝称臣上贺时则以节俭之道示人,财不外露,则不令贼人起心,赏赐便也只与些中原物件,不可使珍宝外流。而我朝也应轻减税赋,藏富于民,教金银货流于市中,均南北东西之奇货而富天下。天下富则国富,国富则兵强,兵强则可驱虎吞狼。”

她挪了挪身子凑过来,脸埋在书后头小声笑:“我觉得你比他们说得好,要是去考科举定能上榜。”

“我……”小郎君避开了些,意图消去面上羞涩,“我现在是举人……”

“那岂不是只要明年春闱便能做进士啦?”她忍不住拍了拍书,“若能早登科,便能早入仕了。”

“我……”原本他时不打算参加明年春闱的,才成了举人不多久,立时便赴会试多少有些轻浮,李家主说这般唱名时候只怕圣人见他年纪小又没得积累只会觉他心浮气躁,怕不会予他好名次,后头选官考试时候怕是也难谋实职。

若不能谋到实职,读这许多书下去没法做出实绩,考这功名又有何用?

她点了点他袖摆:“怎么了?你不想去明年春闱啊?”

“我想……但是……”他不知怎的,许是她离得太近,只觉呼吸滞涩,面红耳赤,一下便晕晕乎乎将实情咕噜噜全说出来了。

“啊呀……”她忽而大笑,“李六这么教你的?”

教室里忽而安静下来,江学士那双眼睛正盯着此处。

“坏了,被江学士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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